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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5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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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5 章

蘿州初春的清晨傍晚經常飄雨, 今天倒是難得的幹爽,春風拂面,楊柳依依。

溫禾安警惕地看看四周, 視線落在李逾身上, 面紗隨著動作晃動,他們互喊過名字之後,沈默便隨著呼吸一同漫開,最後還是她偏了下頭,說:“這裏人多眼雜, 找個地方坐著談吧。”

李逾沒什麽意見,示意她帶路。

他們找了個就近的小茶樓, 茶樓裏搭著臺子正在唱戲,咿咿呀呀長袖揮動, 溫禾安要了壺茶, 兩碟幹果,找了二樓靠邊的雅間, 正好能看到戲臺子一角, 唱腔拉長的尾音隱隱約約往耳朵裏飄。

兩人前後落座。

溫禾安看向李逾。他從小就是瘦弱的病秧子長相,奈何五官長得好, 單眼皮,遠山眉,鼻梁高挺, 隨意一襲長衫,披在他身上,楞是襯得他金質玉相, 有種用錦衣玉食堆起來的貴公子氣質,他顯得尤其懶散, 不說話的時候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,萬事都不上心。

“蘿州現在這個情況,你敢這麽現身。”

他們有幾年沒見過面了,感覺彼此又變了不少,溫禾安看了他兩眼,視線輕飄飄落在下方戲臺子上,說:“膽子真大。”

李逾揚了下眉,手中將水晶石有一搭沒一搭地拋著,聞言很沒所謂地笑,言語中有種狂意,聽不出絲毫顧忌:“我有什麽不敢。沒去找他們麻煩,他們都該覺得慶幸了。”

溫禾安扯了下唇角,看不太慣他這種肆無忌憚的模樣。如果不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,彼此知根知底,至今腦海中還留有他氣得跳腳,哭得不能自已的畫面,她大概也真會覺得,李逾就是這種性格。

“你這些年殺的人不少。”她陳述事實,並將蘿州城現在的情況告訴他:“光是長老折在你手裏的隱世之族,張,洛,沅這三家都來了人,九洞十窟現在亂得越來越厲害,如果我沒看錯,你的對手也在。”

李逾半點不在意,他視線穿過重重高墻,似乎要完全掀翻墻面的泥穢,言語中意有所指:“動用歪門邪道害人,還撞到我面前,這些人,你覺得不該殺?”

“我是覺得,你應該收斂一點。”溫禾安看向高高堆出個塔尖的瓜子盤,說:“其他家就算了,天都,王庭,巫山,哪個沒在通緝你。他們沒有大肆發難是因為不想淌九洞十窟的渾水,不代表真遇見了會放過你。”

這麽多年,除了溫禾安他們四個家族繼任者之間明裏暗裏的爭鋒比較,李逾作為九洞十窟異軍突起的後起之秀,又被他們家的聖者破例帶在身邊栽培了一段時間,沒有師徒之名,卻有師徒之實,也很是被人津津樂道議論了一段時日,算是同輩人口中的風雲人物。

曾經有一段時間,還有人正兒八經列了張榜,說他和另外幾位,是那四位以下年輕一輩中的領軍人物。

大家關註這麽個人,倒不是因為他有多了不得的實力,到這一步,實力不俗是肯定的,李逾更容易引發別人議論的點在於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風。

作為九洞十窟年輕一輩中撐門面的人物,最有出息的弟子,他學了滿身的本事,對收攏勢力,奪權毫無興趣,撂下門中諸多要命的事情不管,卻經常去做一些別人不明所以,甚至惹禍上身的事。

他不知道怎麽的。

專圍著那些顯赫的世家查,一但盯著個長老,執事,那跟要把人從裏到外扒個底朝天一樣,百年前的事都扒。除此之外,這樣懶散得連自己宗門事情都不愛管的人,卻生了副俠義心腸,見不得任何邪門歪道。

那些死在他手中的長老們,說起來,那也是時運不濟。畢竟年齡上來了,身居高位,世間大多數東西都唾手可得,正是人生滋味最愜意的時候,卻面臨生死大關。

誰能不怕死?

死亡陰影籠罩之下,會暗地裏搗鼓點小動作也是人之常情。他們不敢太明目張膽,不敢洩露半點,然而在這事上,一但嘗到點甜頭,動作就止不住了,底線只會一低再低。

他們會絞盡腦汁,使盡手段去啃不入流的古書,動用上面的邪術,將自己整得人不人,鬼不鬼。

那個過程說快不快,說慢也不慢。

不過一年兩年的時間,邪術修到最後,總有盡頭,在這個時候,他們無一例外,會接觸到禁術,而在這個過程中,他們中十個有九個半,都會犯在李逾手中,死時情狀極其可怖。

這對大宗門來說,簡直是明晃晃的挑釁,奇恥大辱。

這哪能忍。

李逾也不怕犯事,九洞十窟那位聖者不管任何凡塵之事,但對他很是喜愛,曾經有宗門氣不過,宗主親自登門拜訪,要將他拿走,眾目睽睽之下呢,他直接拋出一顆水晶石,將邪術揭了出來。那家宗門險些名聲不保,閉門很長一段時間說是在自我糾察,連著錯過了兩年的新生篩選。

出了這麽一件事,其他家也不貿然上門要說法了。

但隨著他在這方面越來越過分,四面樹敵,猖獗無比,李逾這個名字,基本都在各家的狙殺名單裏。他要是老老實實待在聖者的地盤上還好,一旦露面,他們絕不會留情。

有聖者坐鎮的,可不只有一個處於動蕩之中的九洞十窟。

李逾摸了摸下巴,話語中帶著點譏嘲:“都忙著找天授旨,垂涎帝源呢。”

“你都不怕,我怕什麽,我受三家關註的程度,跟你能比?”

“倒是你。”說到這,李逾的眼神在溫禾安摘下幕籬,仍戴著半張面具的臉上轉了圈,停止轉動水晶石,身體往前傾,漫不經心之意終於散去。他看著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道:“天都的二少主不是做得風生水起嗎,怎麽突然下定決心要決裂了?”

“我還真想不出來。”他含笑,卻不難聽出挖苦之意:“你之前,不是還挺一心為他們著想嗎?”

自打百年前分開,這對兄妹寥寥無幾的幾次見面,都以面紅耳赤的爭執收尾,吵得最厲害的時候,一連十幾年不帶聯系的,想起來心裏都覺得窩氣。

溫禾安將手裏的瓜子撒回果盤裏。

這麽多年在天都磨礪,她的脾氣早早就定了型,很是穩定,對自己人,對敵人,是溫聲細語還是直接動手,都很能把控,不會躁。這世上能用短短幾句話將她刺成個漏氣的球的少之又少,李逾算一個。

她去夠自己的幕籬,眉心微動,面無表情,說:“李逾,為什麽這麽多年你的性格還這麽幼稚,半點沒有長進。”

李逾立馬冷下臉。

“你要麽別出來,出來就好好說話,有事說事,我不信你沒事會跳出來找我。”溫禾安指了指看臺外,擡了擡下巴,說得很是直接:“要麽就出去和我打一架,但不是我說,從小到大,哪次打架,你是贏了的?”

李逾開始冷笑。

這就是一起長大的不好。相依為命的十年裏,李逾有三年十分討厭排斥溫禾安,亂世中,一個老嫗養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本就很難,結果莫名其妙的,又多個孩子。

她一來,祖母日日都在上工,更顯蒼老,他心裏肯定不愉快,想讓她從哪來回哪去。

剩下七年,他都處於一種“溫禾安就是他本就坎坷的命數中的一道巨坎”的心理中。

反正,李逾從來沒有承認過,溫禾安是他的妹妹。

兩個小孩長得都好,生活在很是糟糕的境況中,嘴對外都很甜,很會哄人開心,又懂事,什麽活都幹,但再如何沈穩,畢竟是小孩,總會有淘氣搗蛋和人起沖突的時候。

李逾和溫禾安打過不少次架。

在她還沒回天都,還不姓溫,被所有人“禾安”“禾安”叫著的時候。

但就跟溫禾安說的那樣。

他打不過。

誰也不知道怎麽回事,他小時候雖然生得瘦弱,但並不是真的生了什麽病,田埂上,果樹林裏瘋跑,也是能上樹掏鳥蛋,下河捉小魚,農忙時節,身上套著個比人還高的麻袋,在盛夏天去摘棉花的時候,也覺得自己很是健壯。

第一次和溫禾安打架慘敗之後,他自己都懵了。

當天晚上,祖母給他們擦臉上的泥,一邊擦,還一邊納悶,算他們的年齡,拉著別扭著臉的李逾看了看,說,怎麽會輸成這樣呢。另一邊,溫禾安坐在床上,掰著瓣橘子,晃著腿,兩邊辮子有點歪,祖母給她把發辮散了,被她彎彎眼,一把抱住了胳膊。



溫禾安看著李逾,知道他在陰陽怪氣什麽。

自打李逾在九洞十窟出頭,他就一直在查禁術的事,有一次在接連鬧出兩三樁事件之後,他聯系她,要她幫忙困住天都一位元老,當時溫禾安處境不算好,被溫流光死死牽制著,正腹背受敵,妖化還發作了,實在騰不出手。

還有一個原因是,溫禾安察覺到那個時候,溫家聖者對她有了比較強烈的操控之心,她不敢在這個時候跟李逾密切聯系,怕她因為禁術除掉李逾,或者拿他威脅她。

祖母一走。

李逾是她唯一的親人。

溫禾安最終只和李逾說,這件事她知道了,她後續會關註那位元老,如果他真牽扯到當年禁術一事,無論他什麽身份,必死無疑。這話對她來說是一種保證,但別人聽著,可能就覺得是搪塞與推脫。

她知道李逾會覺得憤怒,覺得她忘恩負義,但妖化的事她沒打算說,解釋自己在溫家的處境又沒有必要,李逾這些年折騰成這樣,可見沒有誰的日子是過得容易的。

李逾沒有再多說一個字,他把手裏的水晶石丟到桌面上,眉目凜厲起來:“有點線索,你自己聽。”

溫禾安早就在看這顆水晶石了。

她點入靈力,水晶石上閃出細碎的光澤,半面投影展現在兩人眼前。

畫面閃動得很是厲害,開頭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喘息聲,聽得出來有人正在奔逃,隨著一段枝丫斷裂的聲響,有聲音響起來,沁在水裏,好像水晶石是被人偷偷匿進了泥潭中。

“少門主,他們馬上就來了……我撐不了多久。”這是段男子的聲音,上了點年齡,聲音裏能聽出滄桑之意,斷斷續續的,伴隨著驚心的咳嗽和吞咽。他調整了下呼吸,又向著水晶石的方向挪過來了些,發出沈重的拖磨聲,道:“……百年前,天都穆勒,王庭江雲升到了瑯州,曲州兩地,還有巫山、巫山也來了人,三家齊至,據說是為了尋找天授旨的線索。”

他痛嘶了一聲,聲音更重:“當年兩州饑荒,流民無數,哀嚎遍野,三家欲尋天授旨,決意效仿帝主仁義之舉,放糧,施粥。因是三家一同出糧,那段時日每日施粥的例份,數量,都記錄在冊。這、對兩州百姓來說是一件好事,而當時兩州之主為了討好那三家下來的大人,將此舉大肆宣揚,把冊本上記錄的情況封進城關中。”

說到這,他還想再說什麽,但生命力流逝得太快,他便省了一些李逾能明白的東西,只重重咬字,提醒,要個承諾:“少門主,別忘了我瞿家的仇。”

水晶石光芒消退。

幾段話,聽下來也就一息時間,但給出的消息不少,溫禾安忍不住皺眉,視線落在茶水上冒出的熱氣上,問:“瞿家?”

“西陵瞿家。上一次九州風雲會召開前的秘境構造是他家負責的,當時他們家想考驗一下年輕人,就將這項任務交給了家裏的小輩們,想著到時候由他們收尾時過一遍,結果他們家一百三十多個年輕人,一個不剩,全死在了他們自己制造的秘境中。”

李逾又將那顆水晶石拿起來在手上擺弄,臉上表情很淡:“一個傳承數百年,代代以構建秘境而聞名的家族,家裏的孩子們都死在了他們制造的,基本以山山水水為主的秘境裏。秘境崩碎,人全沒了,招魂也招不到,連骨頭都沒找到一根。”

他一說,溫禾安就記起來了這麽一回事。

當時這事很是傳揚了一陣,那屆的九州風雲會為此延後了幾日。

沈默了會,溫禾安徐徐吐出兩個字:“禁術。”

又是禁術。

這麽多禁術,到底用在了什麽地方。幕後主使長達百年的謀算,環環相扣,究竟想做什麽。

李逾接著說:“這人叫瞿覺,他兩個孩子都死在了那場秘境之禍中,我在查禁術時陰差陽錯遇見的,自那之後就一直跟著我走東闖西,這些消息,是他在穆賀身邊潛伏三年才得到的,最後也露餡了,被當叛徒殺了。”

他說:“穆賀是穆勒的弟弟。”

他看向溫禾安:“這個人,你應該熟悉。”

溫禾安眼神冷下去:“確實熟悉。”

溫家聖者,她外祖母身邊最親近的心腹,當年她被溫流光的人擄走時第一個趕來救她,最有可能給她下毒的人,當日廢除她修為時,也有這人的一份力。

她正設計著如何借著溫流光開啟第二道八感,將這人逼出來生擒。

結果。

還可能和祖母的死有關系。

李逾坐得很直,透過空氣中舞動的螢塵,他眼前似乎還能閃過老人花白的頭發,粗糙得裂出很多道口子的雙手,心裏的一口氣憋了百年,無數個日夜,梗得自己活過來,死過去,年紀輕輕,嘗遍這世間所有與悲傷、痛苦有關的滋味。

歷經無數艱險,現在終於走到了最關鍵,也是最後一步。

溫禾安回憶剛剛聽到的每一個字,她很會抽重點,靜默了會,總結出來:“找到當年的冊本,能知道這究竟是什麽禁術,他們到底對什麽人,多少人出手了。至於我們想知道的更多東西,他給出了兩個名字,天都的穆勒,王庭的江雲升,一個個來就是了。”

她眼見了外島事件的全程,知道裏面涉及塘沽計劃,塘沽計劃就是用來對付陸嶼然和巫山,停了會,道:“不用管巫山,他們嫌疑不大。”

李逾將水晶石往天上一拋,接住,隨後撐著桌面起身,他看著溫禾安,從她眼裏也找到一點難以言喻的痛楚,歷經百年,未敢遺忘。

“我想,她也希望,這仇最後,是我們一起報。”

溫禾安沒說什麽,將自己的四方鏡遞過去。

這大概是百年裏,他們最快達成共識,最為和平的一次。

“我先去見師尊一面。”註入自己的氣息,李逾道:“晚點聯系你,交換下消息。”

說完,李逾拐彎,下樓,出門。

茶館外站著個滿臉風流相的男子,他見到李逾,仍覺得不可置信,但又想通不少事情,他恍然大悟:“原來你前段時間出山就到處找陰官,是要救溫禾安?”

“你居然認識溫禾安?”他重覆:“那可是溫禾安!”

男子突然有點心碎:“你們不會是……”

“是個屁。”

李逾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,腳步停了下,腦海中是年少雞飛狗跳,互相嫌棄得不行的畫面,很不願意承認,但深深吸了口氣,也認了:“她是我妹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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